七八个空坛子,其中还有一坛百年老窖,也不知是哪个宫人拿来的,他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醉了?”
“暂时还好,头有点昏昏的就是了。”阜远舟顿了片刻才道,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只是身体反应跟不上。
他想,估计很快就会醉了吧,据那个总是把自己灌倒的酒鬼的说法,他的酒品还是不错的。
阜远舟不像是苏日暮那样常年喝酒练出了千杯不醉的体质,但是经常和那酒鬼一起喝,酒量也不会差,不过他忘记了自己现在不能用内力,身子也虚,刚才还没什么,这会儿就开始让他灵敏的五感都变得微微迟钝起来了。
阜怀尧无奈,牵住他往外走,“伤口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阜远舟道。
此后无话。
一直等到回了乾和宫,阜远舟才开口:“闻……苏日暮……”
阜怀尧拉着他坐下,吩咐寿临去拿盆热水过来之后才道:“放心,子规带他回去了。”
阜远舟“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束冠已经被阜怀尧摘了下来,长长的乌发散落在脸颊两边,和平日那种君子温润不同,此时的他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乖顺。
阜怀尧一边用热水帮他擦脸一边心想,自家三弟这个模样真能欺骗世人,现在这个模样,如何像是那个能以一杀百万数军中取将首级如探囊之物的皇朝第一高手?
这般强悍的人也会喝醉,谁能相信他不是因为心事重重?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必呢?
不是不知道其中缘由,恰恰是因为知道,天仪帝才更无力去说些什么。
断肠天涯单形影,只人立雪天地寂……
这种摄骨惊魂的寂寞,是他给他的,否则,无欲则刚,神才永宁王本该是玉衡最无情最无懈可击的利器。
“我很羡慕苏日暮……”阜远舟突然喃喃道。
“什么?”正在放毛巾的阜怀尧一愣,回头看他。
酒液吞食着身体的控制权,阜远舟竭力想让自己精神一点,但是效果并不好,他知道自己还是清醒的,只是浑身提不起力气,的情感在胸口咆哮,倾诉的欲望占据着理智的一角。
他继续呢喃,却是换了话题,“皇兄你知道吗,其实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有另一个名字,你一定听过的。”阜远舟顿了顿,似乎竭力在回想,慢慢吐出三个字:“苏昀休。”
阜怀尧的脸色变了变,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他的眼,“‘斩剑鬼’苏昀休?”
阜远舟笑了笑,“皇兄果然知道。”
阜怀尧神色不定地坐在他旁边。
江湖也是国家的一部分,皇家自然收录了不少资料,阜怀尧身为太子时就已经常常会去翻阅这些东西,当时有不少江湖游侠被他看中,派人去邀请而后入了仕的,因为玉衡的风习,所以江湖人并不排斥做官。
而斩剑鬼苏昀休也是江湖上极出名的人物,身份成谜,背景不明,年龄未知,出现时间不定,相貌无人知道,连声音都是用口技弄出的假声,他精通易容,没有朋友没有靠山没有固定的住处,唯一的标志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色长剑,从不离身。
由此便知他剑法极高,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斩断用剑的敌人的剑,得名斩剑鬼,他每次出现都会给武林带来一阵腥风血雨,头几年是作恶多端的邪魔歪道马贼山匪,抑或是道貌岸然的正道伪君子,被武林人当做是惩恶锄ji的大侠,后来却将新上任不到一年的武林盟主屠杀灭门,被武林正道追杀,重伤落水,自此不知所踪。
这些先撇开不理,最重要的一点是:苏昀休是在十五年前出现、十年前失踪的!
十五年前,阜远舟才六岁!!!
一个六岁的孩子有多高的武功,才能杀掉那么多的人?!
而且当时斩剑鬼苏昀休杀死的邪魔歪道里不少是朝廷通缉的重犯,阜怀尧一直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也让子规去查探过,虽然他的身份始终追查不到,但是起码知道这是一个易容前身高和十一二岁的孩子差不多的男子,子规推测这是一个侏儒,飞燕却道应该是个年迈的老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高深的武功?
可是,现在阜远舟却说他是苏昀休?!
阜怀尧知道他不可能拿这个来撒谎,他初见九岁的阜远舟时后者也因为练武的关系长得和十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只是,六岁和十一二岁委实差距太大,武功什么的也太过耸人听闻。
至于十年前……阜远舟确实有一段时间说是出了麻疹又不慎吃了一些出麻疹时禁忌的东西,病得很厉害,谢绝了所有探视者,断断续续修养了大半年,算起来,“出麻疹”的时间和苏昀休失踪的时间差不了多少。
其中太多问题复杂无解,阜怀尧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被酒精侵蚀的阜远舟没有像平时那样敏锐地发现身旁兄长的不对劲,目光盯着桌上的烛火,“苏昀休……”他有些恍惚地念着这个名字,“皇兄,其实做苏昀休的时候挺好的,换一张脸,拿一把剑,漂泊江湖,至少自在……”
不用勾心斗角,不用理会皇家的那些麻烦事,什么江山什么黎民与他无关,不用劳心费力。
也不必懂一个情字有多苦。
“皇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苏昀休吗?”他忽然问道。
阜怀尧顿了顿,“……是因为苏日暮?”
阜远舟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觉得烛火有些刺眼,“是因为父皇。”
“嗯?”阜怀尧一愣。
“母妃唤我子诤,算是表字,可是九岁之前,我在皇家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连姓氏都不能有。”阜远舟似是笑了笑,微微讥诮的样子,“所以我入了苏家的族谱,至少被人问起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叫苏昀休,字子诤,而不是连个姓氏都没有的野种。”
希望认祖归宗落叶归根的不只是老人而已。
阜怀尧不想去追问为什么他能入苏家族谱,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哽住,许久才低声道:“阜家欠你良多。”所以先帝在临终前几天才会在梦魇中惊醒时紧紧抓着他的手大喊着让他无论如何保住阜远舟的一条性命。
他欠他的。
整个阜家都欠了他的。
阜远舟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道:“苏伯伯是好人,他不是收我为义子,而是直接将我当做他的儿子,取了名,载入苏家族谱,外人不知道,但是苏家的人都当我是苏家次子,苏日暮那时候最喜欢逗我叫他哥哥,不过我不肯叫,那个家伙没个正行,我嫌丢脸。”话是这么说,他眼里怀念的痕迹却很温暖,只是转瞬就变成了哀伤,“我最后悔的是,直到最后也没唤苏伯伯苏伯母一声爹娘。”
往事不可追,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那时候太过年少轻狂,为了让德妃过上好日子,他忽略了身边很多人很多事,再去后悔已是无用,他便学会了惜取眼前人——失去的感觉太可怕了。
所以他同情宫清,因为他们的经历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宫清和孙真报完仇之后可以好好过下去,他和苏日暮却必须背负一份罪。
其实若非是最后去杀那个武林盟主,世人都不会知道斩剑鬼叫苏昀休,苏家诸位生前他都不想这个善意得来的名字染上鲜血,只是他们死了,他便用这个名字替他们报仇,尽一回苏家次子的责任。
阜远舟很少说过去的事情,阜怀尧也知必定是艰难无比,此时听来,才明白真正心酸至此。
苏日暮和他的亲昵不是不曾让阜怀尧觉得不适应不舒服不高兴,好像苏日暮才是那个和阜远舟血脉相连的兄弟似的,嬉笑怒骂自由自在。
但是现在始知,他们二人一同走过了那段惨烈的岁月,于彼此而言没有人能替代对方在心中的位置,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会相爱,因为两个有着相同悲伤记忆的人在一起,就像在直面镜子中自己的痛苦,那样实在太过悲哀。
第一百八十章 拥吻
“苏伯伯总说我和苏日暮很像,学识,武功,执拗的脾气,思考的方式,乌鸦嘴是怎么说的来着?”阜远舟竭力地回想了一下,“大概意思是,我们很巧合地生成了同一个命格,才会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而且注定半生坎坷,“但是,其实我们并不太像。”
今夜斗文,说阜远舟没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斗得旗鼓相当,想必明天全京城就会知道又一个“神才”的崛起,只是,阜远舟相信,总有一天酒才一名会脱离神才的光辉,独立于世人眼中。
那么,苏日暮抽身而退的机会就更少了。
即使他承诺会好好活下去,阜远舟始终还是忍不住多押上一些筹码。
他现在所珍视的不过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自然是阜怀尧,能牵制住彼此的话,他也安心的多。
“以前,我的剑道是杀,以杀止杀,就像当年的苏昀休,但还是总会被感情绊住心境,”心中有了一分牵念,剑便会慢上一分。“现在我的剑道是守,感情只会让我的剑更锋利。”为所爱之人出剑,总会凌厉上三分,因为竭力想要去守护。
“可惜,我现在的心境却开始不稳。”
阜怀尧一直听得有些怔愣,闻言,皱着眉,微微担忧地问:“为什么?”
他不懂武功的事情,但也明白这样对武者没什么好处。
阜远舟低声呢喃:“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守护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
是臣子,抑或弟弟,还是情人?
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去面对阜怀尧了,这情就是个一物降一物的东西,饶是有再大的本事,碰上了……谁也没法子。
就像他爱他,爱到快把自己逼疯了,即使平生自负聪明绝顶,也在阜怀尧三个字上将自己困死。
佛家八苦,求不得最苦,求不得,放不开,忘不了,死不掉。
也许老天爷都是公平的,给你一个文武双全,却不教会你如何守护至爱。
“论心志,我远远及不上苏日暮,这是我和他最不像的地方,他的剑道永远是‘心’,万事随心,不违便可,”意识已经失控,离开了理智的掌控,阜怀尧已然不清楚自己出口的话语是什么,唇边却还是顺应着心情滑出一丝苦笑,“无论是当年的苏家,多年的醉生梦死,还是如今的甄侦,从来都不会动摇他的心境……所以,我好羡慕他。”
苏日暮所做的,不过是遵循本心,对于想做的事,几乎无所忌惮。
不像他,总是会在情字面前笨拙得不知所措。
阜远舟永远学不会苏日暮那种得不到就放手的洒脱,他认定了一件事就学不会抽身离开,就好似若非当初德妃死了,他也不会轻易撂下称霸江山的野心,也许是因为在神志不清一无所有的时候太过深刻地记住了冷漠中暗藏温暖的兄长,也许是因为独一无二的爱,他对他的执念比什么人事都更重。
阜怀尧已经完全怔住。
身边的人侧头望着他,眼神被醉意侵蚀得有些涣散,眼中深情绝望却一览无遗。
爱上至亲,本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阜怀尧知道,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斯绝望。
阜怀尧曾说过会护着他,只是如今,在阜远舟心口扎刀最深的,恐怕也是他。
阜远舟一直望着阜怀尧所在的方向,却又似没看到他,方才种种,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长长的双睫漆黑如鸦翼,衬得他养伤中的颜容越发惨淡。
“佛曰,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低声念着,“霸者无情,王者断义,他也是这样,似乎真的无欲则刚,所以坚不可摧。”
阜怀尧怔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人是谁,旋即便是无奈。
他若真的无懈可击,当初就不会因为高处不胜寒,将阜远舟留在身边。
若是一切能够重来……
他有些出神,却觉脸上微温,蓝衣男子不知何时靠近了他,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从来平静明澈的眼睛里却染上了如黑夜般的雾色,看不见一丝光,却泄露了寸断的柔肠。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属于我……
无情不似多情苦,执手频顾,恨不能相诉。提笔点画在何处,恰能画出相思路?
阜远舟望着他,欲说还休,像是在看着一个盛大华美却忧伤的梦境。
“我一直在想,我的执着究竟会让他多么为难,可是……”他双眼中,终究还是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我没办法不爱他。”
阜怀尧想,自己的三弟真的是醉了,若是平日,他定不会说这些话,让他难受如斯。
这个念头还没在脑子里转完,他便觉得唇上一暖,带着哀伤气息的吻已经落了下来,一下,又一下,一触即离,然后缓缓深入,纠缠,温柔至绝望,却又有着强烈到可怕的执拗。
阜怀尧不觉得惊讶,只是心里的疼痛涨的说不出来,卸去了身上的力气,顺着他的力道倒在柔软的被褥里,衣发交缠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酒气在四周浮动,顺着唇舌滑入体内,四处氤氲着暧昧与暖意。
他半阖着琥珀般的双眸,恍惚地想,也许自己才是醉的那个,不然,为什么竟会在他的拥吻里忘却一切的现实。
好累……
累到已经不想去考虑太多的事情……
阜远舟眼里的感情,已经是他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夜沉如水,烛影摇曳。
直至锁骨处传来一丝刺痛,阜怀尧才苦笑了一声,力度轻柔而坚定地止住了压着自己的男子的动作。
他欠他的,但是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偿还。
阜远舟顿住,乖觉地抬起头,眼里醉意汹涌,却不再有逾越之举,动作有些迟钝却小心翼翼地去抚平他被扯开弄乱的衣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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