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你怎么跟他们在一块?”“我没跟他们在一块,我刚进去吃饭,就给带这来了。”“小姑娘家家的,可不兴说谎啊,你一人跑饭馆吃饭去了?”“啊。”“你哪来的钱?”“我们家给的。”“你那兜里一分钱没有,骗谁呢你。”路燕不吭声了。“人家可告诉我们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要是不说实话,你就得一直关在这,你知道不?”“知道。可我说的都是实话。”路燕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小张放在炉台上的缸子,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小口地喝起来。小张一看她这样,心说他到派出所这么长时间,带回来的女的,不是泼妇就是哭天抹泪,要不就是吓得不敢吭声的,没有她这样不见外把这当家的。所长一直站在路燕身后看着她。突然问她:“你到底多大了?”“十七啊。”“胡扯!十七,我看你牙都没出齐,你说实话。”路燕翻眼看看所长,低下头,小声说:“十五。”“你出来多长时间了?”“什么出来多长时间,我不明白。”“不明白?装不明白吧,你从家里跑出来多长时间了?”所长站到路燕的前面盯住她看,路燕低下头不再吭声。“你今天跟我说实话。”“什么跑出来?我不知道。”“我现在就给百万庄派出所打电话,叫他们联系你们家人来接你。”路燕一听这话,神色有些慌乱,她站起来对所长说:“叔叔,您可千万别给他们打电话,我自己回家成不成?”“不成。你就在这呆着,哪儿也不许去,等着你们家人来接你。”路燕重新坐下,但是这回她不再像刚才那样镇定自若,显得不那么自在。所长走过来对路燕说:“你到底出来多久了?”“半个月。”“都在哪生活?偷过东西没有?”“没有,我从来不偷东西,从小老师还有我爸妈就教我要做诚实的好孩子,我可没那坏毛病。”“呦,看把你说的好的,还做诚实的好孩子呢,好孩子就你这样的?”小张不屑地撇撇嘴。“那怎么啦,本来就是。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偷东西,这是我的原则。”小张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所长瞪他一眼,又问:“你都在哪住啊?”“一开始就在同学家,后来同学家的大人烦我了,大概是嫌我吃的太多,把我赶出来,我就到处流浪。”“你没有偷,那靠什么生活?你总不能饿肚子吧。”“就是那么蹭饭吃,混一顿是一顿。我每顿饭都吃的特别多,就是为了多储存些,这样我没饭吃的时候还能抗些饿。”“那你都在哪过夜?”“同学家出来以后,我去过我姑姑家,可是没过两晚,我姑姑就告我们家人了,那天晚上我都睡了,听见我们家人来了,还是我表妹开了窗户让我跑了,要不我就叫他们给抓住了。我姑姑说话不算数,说好不告诉我们家人的,还是说了,她把我出卖了。后来我就去火车站候车室,那暖和,又有长椅子,睡一晚上没人管。可后来车站打击盲流,候车室呆不成了,再后来我就到处呆,前门楼洞底下我都呆过,拉货的大卡车我也睡过,天气太冷了,只睡了一晚上就不睡了。”“你就没想过回家吗?”“想过,也回过。连着两天没吃东西,又没地住,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那天晚上我回去了。在我家门口站了半天,我敲门,里面可能没听见,我就走了。我越不回去,就越害怕回去。”“你们家都什么人?”路燕低头不说话。“问你话呢。”“有我妈,还有父亲,还有哥哥姐姐。”路燕的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出来刷夜都是你一个人吗?”“都是我一个人。”“撒谎!”“真的,警察叔叔,我没撒谎。曾经有两次在什刹海滑冰场外面碰见几个人,他们叫我跟他们一起住去,说他们那房子是一家什么去干校的人家的空房子,家里有暖气特暖和,什么都有。我想了想,没去。”“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跟他们去不好,那些人心术不正,我宁愿一个人这么飘着也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小张鼻子哼哼了一声,说:“你还挺会选择。”所长又问:“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不回家?你觉得你这么在外面刷夜好吗?”“我不想回家。刷夜不好,可我也不愿意回家。”“为什么?”“不为什么。”“胡扯!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愿意在外面飘着刷夜?到底是为什么?”路燕的眼皮往下一耷拉,再不说话,所长递给路燕一张纸一支笔,说:“你现在把你家的地址还有你家里人的姓名写下来。”然后对小张说:“你把她看好了,我叫他们家来领人。”路燕看了所长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字条写好了,所长一看,说:“这地址是真的假的?”“真的。”“啊,看不出来嘛,我就不明白你们家的条件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出来干什么。再有我看你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挺聪明,背诗词、语录背的那么溜,这笔字写的又这么漂亮,我真有点琢磨不透你这个人。”路燕腮帮子鼓起老高,她好像在拼命忍住泪水。“你跟我说,你和你们家人到底闹什么矛盾跑出来了?”路燕摇摇头。“你不说是不是?那好吧,我只有叫他们来领人了。”路燕的脸皱在一起,脸上的表情除了着急,还显得有难言之隐。“你跟我说,你进局子这是第几次了?”“第一次。”“胡说!瞎话张嘴就来。第几次?”路燕翻翻眼睛,看了所长一眼,说:“您怎么什么全都知道啊,上次那次不算。再上次那次也不能算,所以总共就这一次。”“什么上次再上次的,一共三次,是不是?前两次是怎么回事?”“第一次是我在我同学家住,派出所查外来人口,把我带到派出所去了,后来问清楚就把我放了。第二次是打击火车站盲流。”“你跑了,对不对?”“不是跑了,是抓的人太多没人管我了。”路燕小声说。“那不是跑了是什么?年纪轻轻的,阅历还挺丰富啊,就这么刷下去?”“我不想,我也想去插队。可我好长时间没去学校了,还有插队报名要户口,我的户口在家呢。”“那你就赶紧回家去,你知道吗,一个女孩子在社会上这么混着很危险的。一会儿我们就和你们那的派出所联系,把你领回去。”路燕鼓起嘴巴点点头。
所长叫路燕出去,然后对小张说:“这女孩把她看好了。先给百万庄派出所打电话,叫他们联系她家里人来领人。我看这几个人就属她的问题最大。另外那几个人让他们家里来领人,看‘康乐’损失大概多少钱,给人家退还了再说。”“不关他们啦?”“关什么关,又没伤人,砸坏东西给他们赔就是了。要是这样的都关着,那咱们关的过来吗?”“那怎么赔呀,平摊能成吗?”“你就不会动动脑子,什么事还分个犯主犯呢,你还看不出来,那个铁军和沈小军一人多摊些,剩下的少拿些。”“还是所长您高!”
十一 百无一用是书生
还没等派出所打电话,陶慧敏和张惠英就赶来了。
小蚊子跑回家急忙给两家报了信。没敢说小军和大嘴闹事,只说是派出所抓错了人,得赶紧想办法去领人。
沈静如嫌丢人不愿意去,他对老婆说:“要去你去,我可丢不起那人。”“什么丢人,你嫌丢人我不嫌。孩子可怜的,现在还给关着,谁知道吃饭没有,谁知道那些人打没打他……”说到这,陶慧敏的眼圈都红了,“你都丢了一个儿子了,还要等这个儿子也给丢了?”说这话等于在戳沈静如的心窝子,沈静如没办法,只有干挨着。“他丢不了。”“不行,你不去我去!小军那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差,受不得那些人折磨,他再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张惠英赶来,见着陶慧敏一拍手喊道:“小军妈啊,这可怎么办啊。”说完眼泪就下来了。“什么怎么办,咱们赶紧去救人啊。”“是啊,是啊。可是我听说得要钱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上不是说打坏东西要赔偿吗,咱们得赔人家钱啊。不带钱去,人家不会放人的吧。钱呢?上哪找钱去?不瞒你说,我们家就那么点钱,都存了定期了,家里没剩下几个钱,我们家我没工作,不能跟你们比。”“你还要不要你儿子了,你就忍心让他在那里面呆着?”“要啊,怎么能不要啊,我一听这事差点没把我给急死。可是钱……”“钱钱钱,光说钱,我看你是心疼钱不愿意救儿子吧。”“看你说的,我哪能只要钱不要儿子啊。可是你这会儿让我上哪找钱去啊。”“钱我这有,我先给你垫着,不是我说你啊,你张口闭口钱钱的,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你那钱重要啊。”“儿子重要,当然是儿子重要。”张慧英一听陶慧敏答应先把钱帮她垫着,心里一下踏实了,两人正说着,电话来了,保卫部说刚接到派出所通知,让家长带上钱去接人。张慧英一听派出所真的要钱,心里就跟刀剜了一样,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要钱是吧。赵小鱼你个小兔崽子,你在外面摔人家的盘子摔的倒痛快,让老娘我给你赔钱,天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兔崽子啊。你回来看我不治死你!”“别在这狠了,赶紧走吧。”张慧英没法,气得高一声低一声骂着,和陶慧敏一起急急忙忙走了。
看着老婆急急忙忙往外跑,沈静如叹了口气。自打大军死了,陶慧敏就像得了魔怔,一天到晚念念叨叨的,吃饭时明明是三个人,偏要摆上四副碗筷。每天早上把大军的鞋子摆在门口,好像大军马上就要出门。对小军简直不是惯,是溺爱。沈静如说过她几次,说一次吵一次,陶慧敏急了就骂他是窝囊废,儿子让人家给害死了,还一天到晚活得挺自在。陶慧敏一提大军,老沈就急了,大军是他的心头大患,什么时候一想起儿子来,他的心里就是一阵绞痛。也就是从大军死了以后,他的病根就落下了,不能生气,一生气胸口就痛。他找过一位老中医看过,老中医给他把过脉后,半天说了一句话:“你的积郁太深,已经伤了脾肝。”他一听就明白了,大军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他原本就是个内向的人不善于表达,心中的那点痛苦,连同齐新顺给他的屈辱生生硬是一齐咽下去,能不生病吗?
一九四八年,大军出生时沈静如正好三十岁,三十岁了得着个儿子,对这个儿子自然格外宝贝。那时沈静如在解放军某兵团的留守处工作。大军出生后没几个月抽了一次疯,抽的嘴歪眼斜,口吐白沫,沈静如连夜把大军送到离驻地五十里的医院。大夫都说恐怕是不行了,沈静如硬是抱着大军在医院里坐了整整一个星期。半个月后,大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总算缓过来出院了,沈静如却因为一直在门口坐着,着了风,上生了个大疮,大军出了院,他又接着住院。那时候他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想着孩子能有一天叫他爸爸,能少生病,顺利地长大。大军长大了,带给他多少欢乐,也带给他多少烦恼。不管是欢乐还是烦恼,儿子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个器官,成了流淌在他身体里的血液,与他紧紧融为一体密不可分。突然有一天,身体里的这一部分没有了,就那么嘶嘶啦啦生生地被人给撕扯开来,摘掉了。那种疼痛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清楚。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这种痛苦就硬硬地砸在心底,砸得他五脏六腑失衡,砸得他喘不过气来,砸得他心里满是瘀血。他知道,儿子的死对他来讲是永远无法排除的硬伤,想要缓解减轻这样的痛苦,只有叫那个人偿命。男人的仇恨是刻在心底的。大军死后一天一道,刻得深深的,鲜血淋漓。他生命里的其他部分都淡漠了,别人看他像是受了刺激,丢三落四的,可是就是这部分的记忆格外清晰和迫切,他满脑子都是报仇。他一再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十年以后怎么报这个仇,他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空有满心的复仇愿望,却根本想不出复仇的办法。就这么想啊想的,想的他的头都白了,想得他背都驼了,想得他刚过五旬耳背眼花,还是想不出来。他顶多就是见到那个人以后,怒视,缄言,愤而走开。这算什么,人家谁会把他的怒视当回事。反而在背后耻笑他是阿q,笑他无能。
他甚至想再被关进那个地下室去,他觉得他的自由是儿子的命换来的,他在外面呆着是对儿子死的歉疚。
这是沈静如活了五十岁第一次清楚地审视自己,很有些俯瞰的味道。他总结来总结去,最后总结出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个叫沈静如的人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的,到了五十岁丧失了一个儿子以后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人说越活越聪明,这话就是说他老沈的。五十岁的人第一次明明白白看清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有糊涂的,有聪明的,有狡猾的,有迂腐的。他们再怎么样都比他强,他们再糊涂再懦弱,不会丧失属于自己的领地,不会丢失孩子。一个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人生理想和奋斗目标应该是非常清楚和明了的,但是老沈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自己需要和向往的是什么。不是名利地位,不是高官厚爵,他厌倦在名利场的你死我活追逐搏杀。他向往的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的田园生活。他需要和向往的是与家人在一起和睦融和的幸福生活,可是现在他连这一点点愿望都达不到。
老沈常想,如果这事放在别人的身上会怎么样。他想他们会杀了那个家伙给儿子报仇。他不是没有想过,杀了齐新顺,再去投案自。他甚至想到杀了人以后的他,背一定挺的笔直,因为他履行了作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事实是一切照旧,大军出殡那天,齐新顺把刀递到他手里他都没有勇气捅他一刀。气可鼓不可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的那股为子复仇的气早就泄了。甚至想想都会后脊梁冒出一层冷汗来。他没有那份勇气,他只有在晚上像只老鼠呆在黑暗的角落里咀嚼懦弱和卑怯的苦果。
沈静如觉得自己老了。真正的老是从心先老。现自己无法达到既定和向往的目标时,雄心壮志随着时间的流逝抽丝剥茧一样一点点消逝掉,人开始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这个时候,人就老了。
十二 小军帮忙
陶慧敏和张惠英赶到派出所,看见小军他们几个站在院子里。陶慧敏一见儿子,带着哭腔叫道:“孩子,妈来晚了,你怎么样啊?没有受委屈吧?”小军把手插在口袋里,不耐烦地说:“妈,您怎么来啦?”“小庆回去报的信,我一听就和你张姨赶来了。哎呀,你的嘴怎么啦?是不是他们打的啊?我找他们说理去。”“妈,您多余,反正您不来,他们也得放我,我看他们把我关多长时间。”“孩子,别说了,妈来晚了,妈这就接你出去。”陶慧敏进屋去交钱办手续。
所长一见陶慧敏来了,撇了撇嘴说:“还是有钱啊,说来就来了。”陶慧敏瞪他一眼说:“这么冷的天,你们就让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在院子里面冻着,你们在暖暖和和的屋子里烤着火,你也有孩子吧,你怎么能这样呢。甭管他有错没错,他总归是革命的接班人吧,是革命的后代吧,对待祖国的花朵你们就这样啊,你们的心是肉长的吗,怎么能那么狠呢?是不是还打我儿子了?他的嘴巴怎么回事?要是回去他身上还有伤的话,那我还会来找你们的,我跟你们没完!”小张一听,急了,“唉,我说你这女的是怎么回事,让你们来领人你还事多了。你不说你儿子,你还说开我们了。你儿子好,你儿子好怎么你跑来交钱来了,有本事你别交钱啊,就让他在这呆着多好。再说我们怎么不抓别人单抓他啊。他是这次闹事的犯,你知道不知道。他那点伤是他自己跟人打架打的,你赖得着我们嘛。我劝您回家好好作作自我检讨啊,看看你平时是怎么教育儿子的,你看看他那样子。”“我儿子怎么了?他那样子怎么了?”小张往外一努嘴,陶慧敏顺着往窗外看,见小军正笑着和路燕说的正欢,那神情快活自在,就等着他妈交完钱走人呢。陶慧敏瘪了一下嘴巴,说:“我儿子那样怎么了,
shubao2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