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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2/2)
即使雨还没停我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我们在他制造的紧张氛围中爬着然后那家伙忽然毫无先兆地站了起来。在这灌木甬道中尾失应以至我们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我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别看我。看南天门。”他说。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让我立刻打了一个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个叫作冥府的世界看着掰不开的生魂们前仆后继地趟过冥河。

    他站起来是因为这里的枝丛已经足够遮掩我们了。于是我也站起来爬着并不舒服那二十几条也参差地站起来。

    扒开拦在眼前的枝叶就能看见南天门于是我们扒拉开枝叶。

    于是我们看见南天门。

    南天门很大几乎有横澜山和祭旗坡加起来那么大那也就是说它很高整条的怒江一点儿没减下它横山断云的气势从我们这个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里冒出来的怪物。

    惊着我们的不是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点点。乍一看像蚂蚁但是啃倒了树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沟土木机械在轰鸣以增加它们啃和掘的度。不不。惊着我们的也并不是这些东西是被它们掘出来和啃出来往山下绝壁里弃落的东西也不是那些滚落跌落进怒江的树木和土和石头是其中夹杂着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东西:

    ——我们丢弃在南天门上的我们的躯体。

    我觉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凉透了。连我们这里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迟缓。死啦死啦的声音穿过雨雾传来时也像冻结了一样。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啦。现在要据险为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他细细地看。

    那又关我们屁事呢?我这辈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门。

    但是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四肢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他们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他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他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花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峦或逝怒江。

    我忽然觉得手上生痛我瞧了一眼郝兽医掐着我的手老头子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我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一把手抢了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立刻就找到了我们埋他的地方当时为了他能看见东岸我们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只是那里的整片土层都已经被剥离。然后我在土堆边看见了他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他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儿时用力过猛杵了自己的眼窝但我想他像我一样肌体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他刚找到他要找的望远镜又被郝兽医抢走了郝兽医手忙脚乱开错了一头阿译帮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钟。留个念想。”死啦死啦说。

    我用我的肉眼看着那辆掘土机向着土堆和尸骸掘近把尸体和土石、和着树木的残骸一起卷起来康丫在泥土的波浪里翻滚出现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见我们但他不可避免地向着悬崖接近。

    不辣开始嚎叫:“干什么不开炮?由他们挖!人呢?!干什么不打?!”

    死啦死啦睨着他并没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丧门星捂住了他的嘴因为看起来那个死湖南佬儿不光会冲出树林还会冲下悬崖。

    死啦死啦机械地重复:“每个人看十秒钟。留个念想。然后下山。”

    我身边的郝老头儿一边疯狂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把望远镜杵在自己眼窝上。不辣被丧门星把脑袋摁进了泥里你堵过一头困兽的嘴吗?那头困兽一边啃着泥一边还在说打呀打呀。

    我看着康丫在悬崖之上滞停了一下然后随着黑土和枝叶翻滚落下撞击着利石飞旋翻滚消逝于黄河青山。

    不辣不再对着他啃出的土眼嚎叫了他现在很安静我们都安静得不喘气。

    死啦死啦说:“好好看着。再两分钟大家下山了。师座要表示对咱们的倚重早半个多点就来了咱们至少到个准时吧。”

    “……他干吗不杀了你?”我问。

    “他觉得我该死在对面南天门。”

    “你死在哪儿都一样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没死就带我们来看这个。”

    “这不是你们一直想看见的吗?看见了。连你这样的爱失望的家伙都没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还不忘讽刺我。

    我只好瞪着他不辣的脑袋被摁进了泥里我的脑袋被摁进不知道什么东西里我只好拼命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见。是的又被他阴了但确实一直想看见想到不敢看见。我们不知道南天门上留的是我们的躯壳还是我们的灵魂。我们是失去肢体的残废在想念残肢不我们只区区二十几个我们是离开了躯体的残肢在想念躯体。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了看我们所有人众生百态郝兽医坐在泥里用一把湿树叶拼命擦自己的脸蛇屁股对着望远镜屏息丧门星摸着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庆幸阿译跪在那里嘴里无声地碎念不辣已经没人摁着了但仍伏在泥里保持一个被摁的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一个人一样。

    死啦死啦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于是我们趴下在密林的甬道里爬着离开。

    最难过的似乎挨过去了没人想打。虞师的全部炮弹只够打半小时的集群不会为死人而。

    于是日军堂而皇之践踏我们的尸骨修筑他们的工事。上峰会因此暗喜因为强盗终于甘居守势。

    于是我们爬行和离开我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我们站在泥水地里死啦死啦的恶行并没有让我们振作起来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振作。

    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在我们中间插来走去把泥水溅在我们身上同时纠正我们的队形显然他们觉得我们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无法搞定我们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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