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还没黑可是卢家的餐厅里已经是灯火辉煌了。从顶棚上垂下来的枝形大吊灯和从墙里伸出来的烛形壁灯交相辉映。正面墙上挂了一幅大油画是临摹十七世纪委拉斯贵兹的《酒神》。虽系临摹却也是出自名家之手。酒神那丰满圆润的臂膀穿着粗布大衣为酒神愉快干杯的西班牙老人都画得栩栩如生。会喝酒的人光看了这幅画也会引起酒兴的。卢家是不大挂西画的如今在餐厅里挂上这幅世界名画却又使人感到别有风味了。在画的两旁还挂了一副对联上写: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苦愁对联没提上下款显然是主人卢运启自家挥洒的。
画下的条几上摆着鲜花香炉。长长的西式餐桌上铺着雪白暗花台布中国的镶银象牙筷子和西方的镀镍刀叉摆在一块。外国的高脚杯、喝啤酒的大玻璃杯和中国的兰花薄胎大酒杯交相并陈。hTtp://bsp;现在宴会已经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到了开怀畅饮的时候了。主人卢运启带头解开了黑色西服上衣的纽扣不断举杯祝酒。春兰、夏鹃、秋菊、冬梅四个姑娘都穿着同样雪白的布拉吉和同样高的高跟鞋辫梢上系着同样的红绫子端着摆满各式名酒的银盘子围着餐桌给客人们斟酒。
王一民刚喝了一口香摈冬梅过来了。她附身对王一民低语道:“您把剩下的那口香槟喝干了我给您倒杯三十年陈杜康。这酒珍贵得很老爷只让拿出一点来给会喝酒的客人品尝品尝。”
王一民望着面前的大半杯香槟说:“等一会吧还这么多呢。”
“那一口就喝干了。香槟就是起泡沫的白葡萄酒没劲您喝了吧。”
冬梅的盛情难却王一民只好喝干了。当冬梅给他斟酒的时候他往餐桌下方横头方面一努嘴低声说:“你看你们少爷眼睛都喝直了你快告诉你们小姐让她劝劝他不要再喝了。”
冬梅答应一声就往坐在斜对面的卢淑娟那边走去了。
王一民还在看着卢秋影只见他两眼直勾勾地向坐在餐桌上方的几个人望着。原来今天的坐席是预先排好的按名签落座塞上萧这位编剧坐上了左列的席他下是名演员柳絮影再下是何一萍三个人正好挨着而且是两个追求柳絮影的男人把她夹在了当中。依卢秋影的性子本来要坐在柳絮影下的。但他家是讲究规矩的开席前老主人卢运启虽然已经声明:“今天是家宴没有外人。”实际却是内外分明卢秋影这小主人必须坐在末位相陪。他的姐姐卢淑娟却被安排到右侧当中和刘别玉兰坐在一块。王一民也被算作陪客的被安排到卢淑娟的斜对面。这样一来卢秋影就坐在离柳絮影很远的地方连说句话都不可能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絮影和塞上萧说话、碰杯有时何一萍也凑到她耳边说些什么。当他的老父亲敞开衣襟以后柳絮影也把西装上衣脱了只穿着那件豆绿色的旗袍旗袍的短袖只齐肩胛圆润的双臂几乎都露在外面。其实在这屋里热度升高喝酒后身体热的情况下本是很自然的事。但看在卢秋影的眼里却变成了强烈的刺激他只觉得心里不断翻腾热血直劲往脸上涌于是就不断往嘴里灌酒。而紧靠末席坐着的几位又都是剧团里兼管布景、服装、道具的一般演员这几位年轻哥们儿专喝烈性酒。他们喝的时候当然也要让这位少爷了而卢秋影却又来者不拒有酒必干。
这些卢淑娟均看在眼里但她也没有办法怎么能当客人的面让做主人的弟弟少喝呢。而她也不知道那都是烈性酒以为喝多点也不要紧反正他离柳絮影那么远想“求影”也困难。当冬梅把王一民的话传给她以后她曾悄悄地写了一张纸条让冬梅传给她弟弟让他不要再喝了。但是纸条并没起作用卢秋影看了一眼就攥成个团扔在地下照样喝他的酒。企图用酒的刺激来顶住另外的刺激这以毒攻毒的办法只能使他自己身受其害。
而精明一世的卢运启今天却在他这宝贝儿子身上漏了一空。第一他离得太远看不大清;第二他还要应酬坐在上的那些客人;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儿子这一夜之间的骤变。他原先还担心他儿子可能高傲地不大理睬坐在下的那几位客人当他瞥视了几次以后现他儿子还和那几位客人碰杯呢于是他放心地不再看他了。而当他觉得自己酒已喝得差不多总坐在那里使这些和他社会地位相差悬殊的客人一直受着拘束不能尽情欢饮的时候他就悄悄地走了出去想在外边散散步一会再回来。
王一民原本有话要和卢运启单独说始终没有找到空隙这时顾不上再管卢秋影了(实际他也没法管)就也走了出去。
他走出西楼门一看外边早已是月上东楼繁星满天了、借着星光月色他见卢运启正站在东楼门东侧几大盆花草前面闻花香呢便也踱了过去。卢运启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他便笑着问道:“世兄怎么也出来了?不再多饮几杯吗?”
王一民也笑道:“老伯这家宴真是酒醇菜鲜小侄坐在那里就忍不住要喝再不离开恐怕就要酪酊大醉了。就是现在也有‘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了。”
卢运启一边纵声大笑一边摘下一朵小黄花递给王一民说:“这花可以醒酒闻一闻就能使世兄从天上回到地下了。”
王一民接过花来一闻只觉一股幽香夹着一丝凉气扑鼻而人沁人心肺顿觉精神为之一爽不禁连声称赞说:“好香!好香!”他又连吸了几次问道“这是什么花?不但异香扑鼻而且有一股清凉之气真使人有醉意全消之感。”
卢运启笑指一大盆木质草本的小黄花说:“这花产在南方名为艾纳香中医学上用为芳香开窍药可以制成冰片因为它含有一股清凉之气。”卢运启一边说着一边回身打开了门灯。在灯光照射下王一民俯身一看只见一盆丛生的花枝长得叶茂枝繁在对生的椭圆形叶片上附着嫩密的绒毛黄色小花的花序像伞形一样排列着。王一民一边看一边评论道:“这形状有点像菊花可又不是菊花。”
“你说对了。”卢运启点点头说“这属菊科可是却在春末夏初开花也可算做夏菊了。你再摘两朵回去夹在书里香气经久不减。”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选了一朵大一点的摘下来递给王一民。
王一民接过花有意地挑起话端道:“老伯这可真称得上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这种雅兴只有像老伯这样陶渊明式的高人隐士才能具有。”
“这两年老朽倒真是过的这样悠闲岁月。不过近几天又有些不行了自从《答记者问》在报上一披露那些同病相怜的亲朋好友和往日的门生故旧又都涌上门来使我不得清静了。”
王一民马上点点头说:“这种情形小侄也有点感觉到了。方才在大门外就看见有两位客人坐着小汽车走了。”
“是一高一矮?”
“正是。”王一民点点头试探地说道“要是小侄没认错的话那个高大的胖子是不是在警务界于事?”
卢运启那长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眨动着明亮的眼睛问道:“嗅世兄在哪里会过他?”
“小侄没有单独见过他。前些天我们一中出了那件所谓反满抗日的案子就是此人领着一群警察、特务前去查办的。看样子他已经成了日本人的……”王一民说到这里没有马上说下去好像是在寻找一句恰如其分的词儿眼睛却在注意地看着卢运启。
卢运启却不假思索地接下去说道:“忠实的奴才和走狗对不?”
王一民点点头说:“老伯真是目光如电洞察一切了。但不知这种人怎么能和府上……”
“唉!”卢运启叹了一口气一挥手说道“借着一点瓜葛姻亲早年曾经不断前来走动。自从他投靠了东洋人我就不再理他了。今天据他自己说也是看了我的《答记者问》便会同我的一个老下属——就是你在大门外看见那个矮个的两个人一同前来声言是给我请安……”
“哦那个矮个的倒是东洋派头十足小侄乍一见真都误以为他是……”
“是日本人对不?”
王一民笑着点点头。
卢运启也笑了笑说:“也难怪世兄误会此人确实从里到外都被日本人给化进去了。他早年在日本高等学校念书后来又进了早稻田大学前后在东洋三岛上住了七年回来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因为和他父亲是同中乡榜的老同年就把他留在手下了。那时候以为他只是在生活上被日本人给同化了哪知他却当真的投靠了日寇爬上了厅长的位置。今天见面我真想狠狠地训斥他一顿完了就赶出去。可是他们一进屋就口口声声说来给我请安我转念一想在这乱世之秋对这样权势小人还是少开罪为佳。何况训d斥也没用他老子就因为他认贼作父郁闷而死我就更无能为力了。再说他儿子还在剧团里有这么几层关系我就不冷不热地把他们敷衍走了。”
“老伯所虑极是对这种人是宜于用软钉子的。不过……”王一民状似思索地说“这种人在这种时候前来看望老伯能单单是请安问好?不知老伯……”
“老朽也正在转这个念头。”卢运启双眉紧皱地说“这两个人今天表现的异常谦恭尤其是那个何占鳌我让了半天才肯坐下连屁股都不肯坐全开始是禁口不谈时事后来还是我问及对我那《答记者问》听到什么舆论没有?他才讲了一些中间还讲了日酋玉旨雄一的一段话……”
王一民心里一动忙问道:“什么话?”
“据何占鳌说玉旨雄一看我那《答记者问》的时候正巧他也在场那个老贼看完了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冷笑一声说:”卢运启这老头儿真狡猾他把自己说得糟乱不堪好像行将人木了自以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对他毫无办法了。可是他想错了!我认为他这篇《答记者问》是拒绝和我们合作的公开声明甚至像是一篇挑战书。我希望他能明白凡是向日本人挑战的中国人没有一个得到好结果的包括他们的张作霖大元帅在内。“‘’懊不知老伯对他这话……”
“我当即纵声大笑着对何占鳌说:”张大帅拥有甲兵百万所以他值日本人一包炸药。我卢某人手无寸铁值得日本人为我费心吗?何况我深居简出不过问任何政事不参与任何活动我这里无隙可寻日本人又其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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