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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梁山泊、祝英台”
    狄云在雪谷中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

    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这半个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虽然走了,他还是不敢到山洞里去睡,

    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子。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外

    面的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自己

    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他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藏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

    和他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头发、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然已然

    极高,可是全无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两位中原的高手,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于是买了一

    套乡民的青布衣裤换上了,烧去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抹黑了脸。四川湘西一带农民喜

    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了一块污秽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路东

    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却是谁也认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啸风,还有花铁干,幸好,始终没见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暖,田里禾秧已长得四寸来高了。越近

    故居,感慨越多,渐渐地脸上炙热,心跳也快起来。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

    的小屋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颇有草草之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周遭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回家来啦,那

    可好极了。”他大喜之下,高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不知

    屋里还有没有别人?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

    些年来多历艰难,才有这番谨慎,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满是鄙夷

    的神气,问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匠的头

    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什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

    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

    有,就是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地回来,如何肯单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

    是来讨米的,跟你打听打听,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那人冷笑道:“瞧你这小叫化儿,就是有这门子罗嗦,这里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

    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吧。”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

    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罗嗦不罗嗦?

    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

    说道:“小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

    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

    便道:“我不过问主人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米饭,你……你就是老爷

    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倒也欢喜,笑道:“我

    不是老爷,喂,傻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

    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兴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发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

    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

    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

    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

    他。”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

    色,恭恭敬敬地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个啦。”那工头笑骂:“他妈的,

    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说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

    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

    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

    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所见当真奇怪之极。只见屋子中间挖

    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

    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

    哪想得到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土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

    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

    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等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愈益

    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都十分简陋,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了只

    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地喝酒吃饭。狄云

    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丝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

    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

    气好,若是挖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

    擦擦地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

    这里真有宝贝,也要看你有没福气拿得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

    乡民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掘什么宝贝?”那人低声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

    的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

    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因此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

    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

    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

    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

    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一

    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

    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白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

    笑,道:“好,好!”

    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呼叱:“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决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

    鬼话来骗人。”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

    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

    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

    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一时却想

    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儿把西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

    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中一凛,登时省悟:“是

    了,原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这间大屋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今日却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

    变了相,因此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

    重,不可鲁莽急躁,寻思:“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

    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以大胜万门众弟子。现在想

    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

    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发了大财?”心

    下暗暗暗琢磨:“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恩人,但是拜谢也不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

    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师父竟死了么?”

    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便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师父说不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

    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跃入

    坑中,俯身拾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锈烂铁

    钉,反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乡

    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

    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时都离得他远远的。狄

    云正是求之不得。他虽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

    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

    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

    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

    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

    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

    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块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

    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

    事。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

    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是连油桐树、油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

    旁人从来不知的山洞,却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

    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过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的山洞前。

    只见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

    物,仍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是积满了灰尘。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扳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

    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的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

    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

    自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时节穿的,平时穿的鞋子也都

    是青布面。若是下田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本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

    识字不多,谁也不会去读什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书本,拿

    出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涌现了那时的情

    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

    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

    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

    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忽然发怒,不由得

    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地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狄云看到

    她黯然的神色,听到她难过的语音,心中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了个绣花纸样,绣在她自己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

    一只荷包给他,也是这么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色的

    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之后,就给狱卒拿去了。

    狄云拿着那对做绣花样子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

    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动,见书页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

    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张张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有人走来。他心想:

    “这里从没人来,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

    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

    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得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

    来着?”闪身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儿走来,听脚步声共有七八人。他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

    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身材高高

    的,气宇轩昂。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这人正是那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

    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

    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什么宝贝?难道也是寻聚宝盆么?”

    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

    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

    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万震山当先进了山洞,众弟子一拥而进。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

    “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脚印。”“啊,这里有

    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连城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要找连城剑法的剑谱么?怎地搅了这么久,还是没找

    到?什么言师叔?师父说他二师兄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

    会钻了出来夺连城剑谱?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他们瞎猜一通,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来过这

    里,那还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于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

    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铁锁横江’?”

    万震山道:“刚才咱们远远跟着那乡下人过来,这人脚步好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

    人说不定也有点儿邪门。”万圭道:“本地乡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转上小路走了。若不是

    他,咱们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载,恐怕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狄云心想:“原来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否则这山洞这么隐僻,又怎会给他们找到。”

    只听得各人乱轰轰地到处一阵翻掏。洞里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

    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地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

    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万震山道:“没什么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只见众弟子随着万震山出来,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现,

    不敢走近。这八人说话声音甚低,听不见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是来找连城剑谱,却疑心是给我二师伯言达平盗了去。我师父的家给

    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乞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丐哪里是找什么聚宝盆了,他

    也是在寻找连城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仔细搜寻,为了掩

    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

    盆,那自然是欺骗乡下人的鬼话。”

    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做寿,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来来去去,显然是别有用心。嗯,

    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尚未了

    结,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古怪,一百个不对头!”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给人搅得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要来搜她父亲的屋子,多半

    不会给她知道。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挖地。狄云也混

    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

    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

    随过自己,别给他们认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一晚,

    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象乞丐

    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

    老乞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

    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发觉。狄云早已

    听得清清楚楚,那八个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乞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乞丐敬若神明。他只跟那老丐学了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

    得一败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

    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了极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

    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全无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在偷偷掩来,还

    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

    过了耳,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

    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不会听到脚步声的,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现。可是那老乞丐已经发觉

    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

    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

    量。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言师弟,几年不见,你发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片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

    伯……二师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

    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

    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着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吧。”

    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里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

    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

    就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

    道:“妙极,师弟真是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再挖啦。”

    言达平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

    兄弟合力杀了他们的师父。受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师

    兄弟夺到了连城剑谱,却没有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

    字是‘五十’,第三个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

    完。剑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俩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

    穿了,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右手。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

    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拿去了?可是这些年

    来,怎地又丝毫没有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既

    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

    么?”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还不止。这中间到底隐藏

    着什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大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

    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什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若

    是师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助,分

    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儿,只怕也须

    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什么?”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

    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

    出来,大家一同参详。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

    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

    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

    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再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

    “哼!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象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

    拐杖,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丁丁当当地跌出几两银子和

    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

    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吧。”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

    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了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

    中紧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

    长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边一击,拍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时高

    高肿起。他要逞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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