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峻逸之极,他俯看众臣,口吻凉凉,字音落地铿锵有力,“皇家威仪不容侵犯,太学之地,岂容无能之辈放肆!”
群臣顿时肃然。
尊位上,明黄黑刺缎金绣双牙团龙帝袍的男子轻轻拍手,面容冰冷端肃,森威不群,“宁王所言极是。”
没有理会阜远舟维持不了片刻严肃霎时喜不自胜的模样,阜怀尧继续道:“朕当初提议开放太学院,本意是为朝廷培养一批有志之士,而非为天下学子标榜公平,”狭雍的长目扫视在座的大臣们,“众卿家,今日有失准允了。”
群臣对视几眼,都有些尴尬,“臣等惭愧。”
……
丰景一年,太学院昭告天下,录选十五名寒门学子,家世不论,出身不论,履历清白,年龄为十二至十八岁之间,有一技之长,直接经太学院以及两殿六部共九次会试,再经殿前御试方可入选,参加此试者不可同时参加科举。
……
“皇兄~~~”
一出议事殿,阜远舟就缠上了阜怀尧,不过现在他没敢乱扑,就围着人转啊转。
阜怀尧当做没看见,进了乾和宫让宫人伺候着换下厚重的帝袍,换了一件轻便的白色团福刺绣绸衫。
阜远舟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接过犀角梳站在梳妆台前替兄长束发。
“远舟记得,”他忽地回忆起什么,眼神微微朦胧,“冠礼那天,就是皇兄帮远舟束发戴冠的。”
先帝病重,长兄为父。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可有表字?”
“母妃曾予字子诤。”
“诤者,以言争之,为劝谏,约束己身,端德明理,远舟,谨记你母妃的教诲。”
“……臣弟明白。”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
原来那时,自己并没有真正明白兄长话中的深意……
多日不曾理他的阜怀尧愣了愣,透过镜子看他的眼,宽大的袖子里,小指不自主地抽do了一下,“你想起什么了?”
早些日子里,阜远舟的记忆混乱地完全说不出所以然,现在似乎情况有好转?
阜远舟一下子回神,眼神又变回澄澈明亮的模样,“冠礼那时的情景……”
用乌木发簪盘起一头柔软的青丝,他缓缓弯下腰,将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语气有些飘渺,“皇兄,远舟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狭目几不可见地一眯。
“最近总是会……”他有些困惑地描述着自己的感觉,“有些什么突然从脑袋里冒出来,可是我又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阜怀尧心里一紧。
“除了皇兄,还有很多我记不清的人,很乱,很陌生。”
“别去想,”话一出口,阜怀尧方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命令式了。微微缓和一些,“朕不是说过吗?你病了,所以忘记了很多东西,别去想那么多,那些事情……都没有必要去想。”
那些冷宫里的人情冷暖,那些亲情之间的背叛,那些官场上的杀伐碾压,都不需要记得。
如果阜远舟清醒过来,他们两人再面对的,说不定就是生死拼杀了,毕竟德妃和刘家是间接死在阜怀尧手上的,野心膨胀越来越无法驾驭的一大世家,少数顽固的官员,比起联姻安抚拉拢之类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最彻底的,莫过于斩草除根。
帝位之所以高高在上,大抵是因为下面垫的尸骨太多了,连血肉至亲钟爱之人都不例外。
就这样一直疯下去吧,如你所说,你只剩下我了……
“……远舟知道了。”他合上眼,掩下一眸莫名的苦涩。
……
锦州,瞿城。
郊外,忙的一片热火朝天,将士们挽起袖脚拿着锄头上阵开荒辟岭,有的干脆直接打赤膊,跟着熟悉农活的百姓一起犁田,水车将溪流里的水引了过来,一堆堆石头从采石场运了过来围地造田,忙碌而不忙乱。
到了饭点,就有专门从城里雇佣来的妇人们做好饭送到开工的地方,直到吹起了休整的号角声,将士们才用干净的水随手洗了一把,就勾肩搭背说着笑着地去领饭食了。
宫清领了几份饭菜回到临时打起来的帅帐里,一掀帘子就看到黑一灰三玄八白九或坐或躺地霸了一地,衣服上还有溅上去的泥点斑斑。
一闻到饭香,灰三一咕噜爬起来,“娘啊喂,快饿死我了。”
玄八仰天躺着伪装尸体状,“我再也不觉得行军打仗有多苦了,他娘的干农活才苦,老百姓过得太苦逼了!人民才是英雄啊~~~”
打仗大不了就轰轰烈烈马革裹尸,总有打赢打输的时候,这农活可就是一辈子没个歇停啊!
宫清失笑,把饭递给猴急的灰三,再顺手递给其他几个人,扫视一眼,“连晋呢?”估计现在军营里就他敢直呼统帅的名字了,叫起来一点都不脸红气喘。
“区别待遇啊区别待遇,”白九嘀咕,“我们都趴下了也不见你问候一声,开口就是我们家元帅。”
灰三边吃边挤眉弄眼,“关系远近不同么~~~咱们羡慕不来。”
还是黑一厚道点,告诉他:“元帅不放心,怕有些将士不够吃,就去看看,待会儿就回来。”
宫清点头。
其实作为主帅,连晋在旁边看着就好,不过他就是闲不下来,让不方便露面的宫清守着帅帐,自己带上亲兵帮忙去了。
在连家军呆了几天,他也算清楚了,连晋人虽然有点混不吝的,但是绝对是个好主帅,不然三十万连家军也不会真心敬他,他平时人没架子,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扎个营到处帮把手,对将士跟对兄弟似的,但是对军纪军风方面又严谨到苛刻的地步,延误军务贪赃枉法惊扰百姓欺负弱小之类的罚得尤其严重,宫清想起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在兵书上看到的一段话,觉得还真挺适合连晋的。
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然,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ca扇,雨不张盖,与众同也。
先之以身,后之以人,则士无不勇矣;
第二十一章 楚故
等他们都快吃完了,连晋才带着一身凉凉的水汽回来,头发sh漉漉的,身上穿的也不是他原来的衣服,干净清爽,估计是刚才顺便去洗澡了。
宫清一看就是皱眉,“这天气还冷着呢,你就这么冲一身水回来?”
“不小心被淋了一身汤水,总不能那么一路走回来吧,一小伙子好心借我衣服,待会儿还得还给人家。”连晋耸耸肩,去翻自己的衣服换上。
见宫清一脸不赞同,灰三贼笑道:“别担心宫大侠,听说笨蛋是不会感冒的。”
“就是,元帅都十几年没生病了。”白九帮腔。
“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元帅出水痘的那次吧。”黑一仰头望天道。
连晋嘴角连带眼皮子抽抽——这群家伙,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主帅放在眼里?当着他面就说他坏话。
宫清忍笑,一脸同情地从食盒里拿出饭菜给他。
连晋一接,愣了一下,看云淡风轻的宫清——打饭的时间过了那么久,这饭菜还是热的。
用过饭,大家伙儿都抓紧时间午睡,连晋出去打算去转转看看开荒情况,宫清见亲兵们睡了一地,就拉上衣服上配的面罩,陪着他出去了。
其实瞿城就是孙家所在的地方,锦州的开荒有好几个地域,连晋特意来了这里就是为了暗地里调查孙家的事,让宫清守着帅帐也是怕他乱跑,做出宰个狗官烧个衙门之类的事,江湖人,总是习惯以武说话。
军队的人虽然不擅长干农活,但胜在力气大,动作快,开荒的事宜还是蛮顺利的。
连晋满意地看着已经有了雏形的田地,回头一瞅,宫清跟在后面,露出的半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心不在焉四个字。
“喂。”
宫清低头。
连晋蹲在田埂上随手拔棵草,目光左右漂移了几下,“别死盯着了,知府敢把这块地指给我们开荒,孙家的人自然不会葬在这里。”
宫清本来是有点心情烦闷,不过看对方明明想安慰人又特别嘴欠的样子实在好玩,面具下的唇角不由自主弯了弯,“我知道。”
“晚上一起出去吧。”
“嗯?”
“夜探官府~~”
宫清居高临下摸摸他的头,毛茸茸的触感让他有些流连,“好。”
连晋一把拍开他的手,炸毛:“别乱摸!”跟摸小狗似的!
宫清收回手,没说话,看不清楚表情,但露出的眼睛明显是弯着的。
连晋一看不知怎么的气就下去了,只得咕哝几句,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宫清慢悠悠跟在他身边。
睡醒的黑一来找人,远远地就看到两个人站在辽阔的荒地上,那并肩的背影……怎么说呢,好像特别般配。
……
自从阜怀尧肯搭理阜远舟后,两人又回复了原来的相处模式,常安看得不知该不该叹气,他总觉得这么下去很危险,可是……天仪帝明显比过去开怀许多,让他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就在有人纠结有人怡然自得的日子里,阜怀尧和阜远舟单独两人秘密出了宫。
出宫当然不是来玩的,两人到朱雀大街,去了京城府尹府。
府门前,衙役站得笔直,看到两个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的男子走来,也只是愣了一下,没有失礼,客客气气地问:“两位是来报案还是伸冤?”
为首的蓝衣男子摇头啊摇头,“我们是来访友的,楚故在哪里?”
楚故就是京城府尹,衙役们在天子脚下自然有点见识,听他直呼自己大人的姓名也没生气,只道:“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告诉在下好向大人通报一声。”
“可是我们的身份不方便说,不如你让我们先进去,赶紧去通知你家大人?”
“衙门重地,恐怕不妥,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哦?你不怕得罪我们,你家大人吃不了兜着走吗?”蓝衣男子笑的有些肆意。
“衙门有衙门的规矩,相信公子不会为难大人和在下的。”那衙役不卑不亢。
那蓝衣公子看身后沉默的白衣人一眼,得到示意后笑眯眯拿出拜帖递过去,“那就请你帮忙通报一声了。”
突然急转的情势让衙役愣了愣,一头雾水地拿着拜帖进去了。
来的人自然就是出宫的阜怀尧和阜远舟。
“看来这个楚故还挺厉害的,带出来的衙役都很进退有度。”阜远舟小小声凑近自家兄长道,他刚才就是受阜怀尧授意故意试探试探他们的。
阜怀尧没说话,不过永宁王可以从他近乎面无表情的脸色看出他满意的神色。
衙役回来得非常快,因为他家大人刚从公堂上下来,一看到请帖打开都没打开人就急匆匆跑出来了。
其实今天是休沐(官员每五天或七天办公后,可以休息一天,在这一天放假,可以不做公事),不过对于衙门这类地方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爷,三爷,你们怎么来了?”楚故一看到那皇宫专用的纸张就知道是这两位几乎形影不离的爷来了,可把他吓的,本来想行礼,可一看两人一副便装的样子就没动了,只赶紧把人往里面请。
见这情势像是要密谈,府尹府里的人识趣地只是远远跟着。
往里走的时候,阜远舟纳闷地看着他,“难道府尹府审案还能打起来?”
这楚故是少年状元出身,比阜远舟晚一届,是早些年阜怀尧还是太子时整改吏治提拔上来的官员,年纪轻轻但是十分有能力,人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今天……这么狼狈呢?
官服被扯了一个口子,官帽也歪了,脸上还有道伤,怎么看怎么像是和人打起来了。
楚故大概也是猛地想到自己的形象,大叫一声,捂脸:“啊啊啊——小臣在爷面前的形象啊——”
阜怀尧熟视无睹,楚故的跳脱性子他早就有了解了。
不过,阜远舟一听立刻就瞪眼了,“你在我皇兄面前保持形象干嘛?”
楚故听罢,十指一张,从指间的缝隙里来回瞅了他好几遍,然后蹲到墙角捧脸托腮两眼星星状碎碎念:“~(≧▽≦)/~原来是霸道攻帝王受啊啊啊——戳中我萌点了呀呀呀——果然年下是王道,兄控最霸道~~~~”
也不知道楚故在干嘛,阜远舟嘴角抽了抽,往旁边的人凑了凑,耳语道:“皇兄,这就是玉衡皇朝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公正清廉不畏强权的京城府尹?”
阜怀尧忍不住扶额。
他身边最得力而且年轻的下属就是连晋、商洛程、燕舞、楚故、庄若虚等人,庄若虚还好,其他人性格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天仪帝陛下开始好好反省自己选拔官吏的时候到底出现了什么重大失误。
抽疯完毕,楚故整整官服衣冠禽兽状回来,继续领着人去书房,边走边回答永宁王刚才的问题,语气有些唏嘘:“方才在公堂上有个农夫一时财迷心窍杀了几个人,被判秋后处斩,他家娘子比较……咳,凶悍,当场就冲上来打人,臣被波及了几下,御前失礼,爷别见怪。”
“侍卫和衙役呢?”阜怀尧听了就是皱眉,这样未免太不安全了。
“杀人偿命,本就理所应当。”阜远舟道。
进了书房,请两人坐下,叫丫鬟送茶过来,楚故在阜怀尧的示意下也坐下了,摇头,“丈夫被判处斩,妻子激动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臣抓了那妇人治她一个扰乱公堂的罪,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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