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
虞师前身以**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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